《世外桃源》剧照。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文章摘要：重庆有家特色餐厅名叫“花卉大餐”。马云、周杰伦、葛优都去那里吃过饭，明星与老板的合影挂满墙。青年导演周铭影五年前曾在那里工作，为公司拍摄宣传片。在外界看来，那是个充满鸟语花香、俊男美女的情境主题餐厅，但在内部，周铭影看到了一种近似传销的、高压管理的企业文化。拍宣传片间隙，他用相机记录下董事长和员工如何营造和维持着一个虚幻的“世外桃源”，并制作成影片。今年，《世外桃源》获FIRST影展的“最佳纪录片”奖。文 | 陈怡含
编辑 | 陶若谷
音乐响起，仙气散去，四位“花仙子”手捧鲜花跳起舞。曲终，她们走下台，围着吃饭的客人转几圈，微笑着递上鲜花。这时“八大门派”围上来，舞刀弄剑地向客人介绍——麻辣烫、凉茶。打烊后，“花仙子”（女）和扮演“八大门派”的“花君子”（男）被召集进会议室。演好了，经理问：“我们是不是全中国第一？”员工齐声答：“是！”演得不好，董事长骂：“草包！”员工挨个鞠躬：“老师，对不起。”这是重庆餐厅“花卉大餐”曾经常常出现的一幕。2014年2月，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周铭影到这里上班。每晚的员工“圆桌会议”上，他都会听到董事长重复一模一样的话：只要跟着他好好学习，他会带领大家“走出中国、冲出亚洲、花开全世界”。那时，餐厅正面临财务危机，员工长期被拖欠工资。而且，他们整夜“被开会”，严重缺乏睡眠，时刻活在被检举的恐惧中。三个月的时间里，有些人无法忍受“自我”被杀掉，有些人则陷得更深，直到董事长跑路也没有醒悟。周铭影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，记录下这一切。世外桃源，既是讽喻，也是现实。以下是他的口述：
周铭影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“一听到分享这个词，就感觉像传销的”
去“花卉大餐”应聘时，我的经济状况比较窘迫。毕业后那几年一直飘忽不定，啥钱也没挣到，还上了银行黑名单。2014年过完春节，我有个朋友去“花卉大餐”应聘，给餐厅拍宣传片。他说还差一个摄影师，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。我在网上查了下，这家店看上去很牛逼，央视、广东卫视都有报道。当时说月薪八千，项目结束后再给一笔钱，我就过去了。公司在二十几层的一个高楼里，上下五层都是他的店。最底下一层放食材，员工宿舍也在那层，上面是餐厅，再上一层是KTV，我去的时候已经荒废了，到处是雨水浸湿脱落的墙皮。再往上是办公区，有“春夏秋冬”四个办公室和一个大会议室，就是每天晚上开“圆桌会议”的地方。最上面一层就是董事长的私人空间了。董事长一直强调“世外桃源”这个概念，他也是这么设计的。他说客人进电梯前，可能楼里还是臭烘烘、乱糟糟的，出电梯后有一个洞，就像陶渊明写的那样，穿过这个洞，豁然开朗，鸟语花香，“花君子”和“花仙子”在表演。应聘后第二天，我就跟拍了他们“收回钓鱼岛”的一个情境主题。那是董事长当时主打的一个场景，有人扮演安倍，有人扮中国军队，最后“安倍”忏悔说：钓鱼岛是中国的。营业结束后吃完晚饭，我以为可以回家了，结果大家被召集到楼上，我第一次参加他们的“圆桌会议”，围着圆桌分享自己的“学习”心得，我立刻就感觉有点怪，有点像传销。我有个学长之前陷入过传销，给我打电话，起初说做建材生意，后来又说开影视公司，前前后后打了一年，一直想把我骗过去。后来他开始用一些道德绑架的说辞，比如我以前拍片子他投了钱，还和我称兄道弟，“你既然知道我在搞传销，应该过来把我救出去。”我就去了他那里。那个生意现在还有，叫“1040阳光工程”，投6.98万，两年后就能变成1040万。我去的第一天，听完洗脑课程倒头就睡，迷迷糊糊中就听到有人跟他说：“你怎么又搞了一个人过来？怎么把他骗过来的？”我听到后立刻给我哥发定位，说我被骗到传销组织，我哥和发小才救我出去。所以那天在花卉大餐的“圆桌会议”上，我听到“分享”这个词，一下子就特别敏感。传销特别爱说这个词，“分享一下自己的成功经验”什么的。他们还不停说：“董事长以他的大爱、情怀把你们捧起来，把你们立起来……”都很像传销、邪教经常用的说法。我就决定借着拍宣传片的机会，拍一部真实的纪录片。“即便是洗脑，也要看什么人来洗”
每天晚上结束营业，大家都要围着圆桌，跟董事长和他的左膀右臂“学习”——学如何去除自我，服从董事长。片子的主角之一胡磊，大学毕业，在员工里算学历高的。他说来了没几天就开始听“去除自我”的话，前前后后听了三个月。董事长画了一个大饼，说公司下个月去上海发展，再下个月去海南，只要跟着他“学习”，就能走上成功的捷径。他还创造了一个词叫“导元”，“元”就是“元首”，董事长是“导元”，他培养的人也能做“导元”，引导每个人都可以站在全局视角来发现问题，成为操盘手。董事长有本语录，里面大概有几百条。他去找马云的语录，给员工说，“马云说的…”暗示他们跟着董事长创业，将来也会像马云原始团队一样，水涨船高。他是文学系毕业，也有一些他自己写的，总说自己是诗人、作家。“花仙子”就用语录里的话和客人交流，这些话是董事长让大家背的，有时客人会给很高的评价，“这么小的一个姑娘还讲出这么高境界的话”。有了这种鼓舞，她们就更加信服董事长。
“圆桌会议”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每晚“圆桌会议”，大家可能会背一段董事长语录，背不了的就直接拿着那本东西念一段。有些人很会表忠心，那个大学毕业的胡磊就说过：“即便是洗脑，也要看是什么人来洗，如果是董事长来洗，绝对是我们今生最值得兴奋的事情。”董事长还会借助音乐“洗脑”。音乐一响，大家立刻从四面八方赶到指定地点，就像喂鸡，一把谷子下去，鸡全部都过来吃谷子了。员工也是，立刻停掉手上的事，聚在一起，一边跳动作一边喊口号。那种音乐我也说不清，挺诡异的，现在都还在我的脑子里面回旋。每天早上还有晨练，也放那种魔性音乐，大家跟着乱跳，特别忘我。有一次，我把晨练拍下来，放到投影仪上给大家看，一个员工看完第二天就请了病假，待在宿舍里，他再也不想参加这种活动了，过了一段时间他就跑了。当从第三视角看到自己那么丑陋的形象、那么诡异的动作时，他一下子就醒过来。但是，在群体里面，自我意识丧失，他感受不到这些。
指认最“自我”的人
花卉大餐里有将近三分之二的男员工有过当兵经历，或在KTV、酒吧之类的地方打过工，他们更容易服从。新员工有三天的体验期。有人第一天晚上觉得有点怪，第二天就提着行李跑了，但在这待上十天半个月，基本上就不会离开了，就完全认同董事长那套体系了。这是我片子里另一个主角刘广说的。在那里，一天全部是排满的，除了准备营业就是“学习”，还经常搞通宵。每次领导讲完话，每个人都要分享自己的想法。如果有人不发言，领导会点名，还说“让我们一起来帮助他超越”。大家也会怂恿不发言的人，一个人不发言，所有人要一起受罚。一直坐在那里，不能下楼睡觉，有好几次搞到早上七八点钟。这样，不发言的人也开始发言了。有一次，总监说：“大家都是花君子，君子要坦荡。”然后，他让大家指认团队里最“自我”的人，不能指自己。这样，就会有一个反面典型出来。当时每个人都很惶恐，我在旁边拍，也是心惊胆战的。还有一个很有冲击力的场景，我没有拍到——有天晚上，一群人围着胡磊，攻击他特别“自我”，因为他在扮和尚的时候，老是按自己的想法说台词。他穿着和尚的衣服，一个人盘着腿坐在中间，端着一盆花打坐。其他人在旁边指指点点，接着眼泪从他的眼眶流下来。被定义为“自我”的人，领导可能会罚他搞一个月卫生，严重的还会拿烟灰缸砸他们，有个员工工资直接从五千被扣到三千。他们的工资都是按照“学习情况”来考核的。有一个表，上面有十几项，每项对应钱数。有人把董事长当皇帝一样供着，给他端茶倒水、帮他弹烟灰，这些我片子里都拍了。直到他跑了，还有人留下来看店。他们自我检讨，后悔以前不节约用水用电，导致餐厅破产，还说：“原来董事长一个人默默地承担了那么多压力。”他们把自己的存款拿出来买菜，经营餐厅。董事长借了很多民间贷款，催债的每天轮流来，在这里吃霸王餐，逼得他们报警。一个多月后，物业停水停电，他们才被迫离开。离开的时候，可能也是害怕被董事长问责，他们还写了三封大大的信贴在门口。如果董事长回来，就会知道他们是被迫离开的。
《世外桃源》剧照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低薪、疾病与涣散的人心
“花卉大餐”其实经常没有生意，可能几天都没有一桌客人。但董事长总说有加盟商，我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，但我肯定的一点是，他有意制造一些热闹的气氛，让大家看到希望。当年吸引员工的告示写着：“花卉大餐全国海聘一千名创始人亲授弟子”，每月三千到一万，还有10%的分红。实际上，他们的工资从第一个月开始就被拖欠，有发三千的，发一千的，还有发两百的。员工是去是留对餐厅根本无所谓，一批人被压榨干净后疲倦地离开，他又招一批人进来。来了就按标准化的菜谱和脚本做，厨师、演员都能做，可以立即上岗。这套“游戏规则”就像设计了一台永动机一样，但对员工来说，身体和精神其实是受不了的。“圆桌会议”整天熬通宵，一桌子人都抽烟提神，要么就用咖啡解决，他们都不用喝的，直接撕开速溶咖啡的袋子就往嘴巴里倒，嚼两下，再倒点水进去。很多人都病了，女孩们一大口袋一大口袋提回来中药。有个女孩受了些刺激，精神出了问题被家人接走。结果，董事长给员工传达的意思是，这个女孩本身精神就有点问题，到“花卉大餐”后很开心，现在她家人要求她回去，她又疯掉了。刘广也受了伤，切菜切伤的，还有胆囊结石，他说可能是熬夜熬多了。他对着我的镜头说，董事长给他报销了看病钱，139块。那时他再说起“董事长的大爱情怀”，已经带点讽刺意味了。起初，员工之间私底下还相互洗脑，说给新来的员工听，这里有多好。董事长本来要求我和他们住在一起，但我和朋友抱了个床垫，去荒废的KTV沙发上睡了，就是想让自己抽离出来。那时，可能大家对未来都很没头绪，又对“学习”挺着迷的，就不断说，想寻求确认，确认董事长那套是好的、是正确的。但一个多月后，我已经跟拍摄对象有了比较深的接触，也会聊对这套体系的看法。其中一个跟我讲：“天哪！这里居然有一个人跟我是一样的想法！”原来，他们在“圆桌会议”上感觉身边的人都像打了鸡血，自己很没有安全感，生怕被别人举报，才会说出那些场面话。越来越多人借着回家的名义，再也没有回来。表演连一个班次都凑不齐了，坐办公室的也被叫去扮和尚。5月下旬，我在那儿待了三个月，也走了。总导演和跳舞的人
董事长在我入职前就开始贷款，几个月都没贷下来，到那年7月终于贷了一百多万。他说要去外面找钱，让大家一定把这里守住，自己带着几个“花仙子”跑了。有人叫我去搬点东西抵工资，我其实想去拍一些镜头，但有点担心，怕被别人贴上“老板落魄时你去瓜分他财产”的标签，最后没有去。其实，我在后期剪片子时，也一直提防着自己被洗脑。最初片子十二个小时，然后剪到八小时、六小时，到四小时我真的剪不下去了。有时会陷在情境里，居然觉得有些话好像也有点道理。2016年，我有个机会到一个剧组工作，那里也是一个金字塔结构，就像当初的“花卉大餐”——塔顶的人（董事长、剧组总导演）永远高高在上，董事长的左膀右臂就好像剧组的执行导演，再下面是演职人员。我想起一位拍摄对象曾说：“在花卉大餐，董事长永远都是总导演，自己只是在舞台上跳舞的人。”从剧组回来，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，很快就把片子剪了出来，九十多分钟。2017年，我联系了当时的几个主角，想邀请他们回“花卉大餐”看一看，我也给片子拍个结尾。他们还是会有心理创伤，不想和“花卉大餐”的同事联系。其中一个人一直不接电话，后面就失联了。胡磊也是，之前跟我说在深圳、在广州，真正见面时才发现，原来他一直就在重庆。胡磊以前是很清醒的，当着董事长的面很会说话，私下里还是保有自己的想法。他在社会上有了更多的经历后，发现董事长教的东西竟然还挺受用，他觉得董事长是自己的恩人。后来他去了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，他说应聘时心里想的都是董事长：“学了董事长的东西要怎么运用呢？就去当个老师，把这些东西再教给学生。”我剪了三个片段给他看，他说：“你居然还有这么珍贵的视频！”他把片段拷贝回去，之后还不断地问我要，让我赶紧发一点董事长讲话的视频给他，说现在没有那个东西活不下去。我们回去时，餐厅已经荒废，但刘广自然而然舞动起来。胡磊也触景生情，去念那些台词，还主动要求穿上旧衣服表演一下。他还捡了很多董事长的语录，装了好大一袋子走。我跟在他们后面开着相机，没有任何引导。有些东西已经植入到他们的记忆里。“桃源”之外有“桃源”
在那里，我捡到一箱磁带和三块硬盘，回来找朋友恢复数据，发现了餐厅早年的影像资料。我后来把它们放进片子，当时的繁荣和如今的破败一下子形成对比，更重要的是，这套东西并不是2014年才有的，而是公司创立之初就有，从90年代一直持续到现在。董事长从90年代的辉煌走过来，可能还抱有一些“理想”，而且他小时候生长在一个崇拜集体主义的环境下，所以他是相信自己那套的。会有人评价说，“桃源”之外有“桃源”——在“花卉大餐”这个空间里，员工对于董事长来说是炮灰，但在更大的空间里，董事长也是炮灰，是一颗非常渺小的螺丝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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